2016 建中文選

漁唱  趙亮

楔子——釣笠披雲青嶂繞，綠蓑細雨春江渺。白鳥飛來風滿棹。收綸了，漁童拍手樵青笑。明月太虛同一照，浮家泛宅忘昏曉。醉眼冷看城市鬧。煙波老，誰能惹得閒煩惱。

一白髮老翁，獨坐石磯上，身披一蓑煙雨空濛，靜定地，靜定地——垂釣。深秋的遲暮，映照著他傴僂的身軀，一幀飽經歲月風霜的剪影，透顯著老僧入定看淡世事無常的慧黠。一江秋水，靜謐地流瀉在老叟的竿前，滾滾東逝的江水，正與他內心深處的靈魂相互對話、詰問、唱和……

超脫•出世——西塞山前白鷺飛，桃花流水鱖魚肥。青箬笠，綠蓑衣，斜風細雨不須歸。

我是一個無名無姓的隱漁者，孑然一身在這遺世而獨立的江邊垂釣。年少輕狂時，我也曾懷抱著「學而優則仕」的雄心壯志，欲施展憂國憂民、經綸世務的抱負。只可惜，事與願違，大千世界的混濁黑暗，讓我飽嘗了宦海浮沉的痛楚，看盡了人心不古的悲哀；塵世間的大風大浪，使我心灰意冷；官場中的黑白不分，讓我驚懼不已。縱使我有經世濟民之志，仍無法扭轉世間的沉淪，為了保有身為一個士人最後的風骨與尊嚴，我索性放下一切，遠離紅塵是非，圖個清心寡欲，做個「窮則獨善其身」，離群索居的閒散之人。

「滄浪之水清兮，可以濯吾纓；滄浪之水濁兮，可以濯吾足。」鐘鼎山林，人各有志。仕進與歸隱，這一入一出間，兩者間的風景大相逕庭：入世，深受人情利害之羈絆，日益浸淫在敗亂的世風之下，除了不願出賣良心的無奈，更有訴不盡的憤世嫉俗；出世，對我而言，反倒是種精神上的解脫——「舉世皆濁我獨清，眾人皆醉我獨醒」，孤獨中的自清自醒，才是勇敢做自己的痛快吧！

我獨坐江邊垂釣，仰望一行飛雁劃破天際，遠山霧靄繚繞，我心想，這才是人生真實在握的價值吧！浩淼的天地，撫慰了我禁錮的心靈；日夜奔流的江水，洗滌了我紊亂的思緒。我的人生器度，在天寬地闊間不禁日益地伸展開來，我不再患得患失，不再為紛亂的世事所擾，心中曾放不下的罣礙，亦隨著眼前的江水，緩緩逝去。忘我、忘憂、忘得失——物我兩忘於煙波浩瀚中，不須歸呀！不須歸！勿再回到污濁的塵世去，就做個不問世事的隱漁者，縱身於山水的卷軸中，化為宇宙大化、層巒疊翠中的一隅淡定吧！

閒雲野鶴般的日子，在「山中無甲子，寒盡不知年」中，於焉展開……

反璞•任真——黃蘆岸白蘋渡口。綠楊堤紅蓼灘頭。雖無刎頸交，卻有忘機友︰點秋江白鷺沙鷗。傲殺人間萬戶侯，不識字煙波釣叟。

獨自垂釣的我，置身在四季更迭的山間水湄，每日與忘機的鷗鳥、白鷺為伴，不用處心積慮地逢迎拍馬，只需「心有靈犀一點通」的莫逆一笑，便可與萬物洪荒進行一場風雅的對話，這高山流水的感通，只可意會，不可言傳。

隨著時序的輪轉，我用手中的一柄釣竿，釣起了季節遞嬗的縮影——春天，我釣到了「桃花流水鱖於肥」的蓬勃生機，群花競相吐蕊的馥郁芬芳，與楊柳依依的柔情萬千；夏天，我釣起了「青草池塘處處蛙」的聲響，「綠滿窗前草不除」的綠蔭蔥蘢，和「蟬噪林逾靜，鳥鳴山更幽」的奇絕；秋天，我嶄獲了「霜葉紅於二月花」的殷紅，和「枯藤老樹昏鴉，小橋流水人家，古道西風瘦馬」的淒清商意。我以寧靜致遠的平淡為餌，體悟了天地萬物生滅有時的輪常定則，我不禁屈身向其禮敬。

歸真•孤獨——千山鳥飛絕，萬徑人蹤滅；孤舟簑笠翁，獨釣寒江雪。

那冬天呢？在無垠的蕭索中，我又能釣起些什麼呢？或許，是一心澄澈的了悟吧！在白雪皚皚的冷冽中，在凍結的宇宙洪荒裡，縱使萬籟俱寂，百無寂寥，那駛向江心的一葉扁舟，那孤寂垂釣的身影，不正是上下一白間，最溫存的點染與蒼勁的小品嗎？我不若姜子牙，靜待願者上鉤的機心；不若公孫弘，矯情地沽名釣譽；不若嚴子陵，隱身青山綠水間，垂釣出山高水長的身後名。

在嚴冬苦寒裡，我沉澱了心靈，釣起了一船明心見性的星輝，釣起了「一片冰心在玉壺」的孤芳自賞，釣起了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歡喜自在。在寂滅的等待中，我的隱居而漁並非遁世而獨立的矯情，而是場心靈淬煉的禪定與修行。在這蕭索孤寂，萬徑人蹤滅的冰封裡，我用紛飛的白雪，悄然消融了名韁利鎖的羇絆，讓凡塵的喧囂熱鬧飄然遠去，讓一心如澄澈無塵的明鏡，用其觀照大千世界，任如夢亦如電的天光雲影徘徊其間。

了悟•忘懷——滾滾長江東逝水，浪花淘盡英雄；是非成敗轉頭空，青山依舊在、幾度夕陽紅。白髮漁樵江渚上，慣看秋月春風；一壺濁酒喜相逢，古今多少事、都付笑談中。

縱浪大化後，我頓悟了「壁立千仞，無欲則剛」的道理。人生不過是來這此凡塵俗世虛晃一遭罷了，名與利，猶如院牆上的一抹杏紅，終將會枯敗凋零。出將入相的虛名，只是海市蜃樓的黃粱一夢，倏地便幻滅成空。轟轟烈烈的歷史事功，尚且都無法抵擋住時空的洪流，更遑論我一介老翁的虛名？

既然無力一展抱負，不如放下功名，潛心與自然對話，恬淡地度完餘生，做個自在自適的逍遙人。我保有自己的風骨不因循與世浮沉，孤傲地與天地為友；我豎立起仙風道骨的意象，帶著士人的節操，過著菰飯薄羹的日子，成全光風霽月的初心。縱使生活清苦，我仍甘之如飴，在靜定、靜定的垂釣中，形塑出生命的莊嚴與孤傲。

尾聲——漁翁夜傍西岩宿，曉汲清湘燃楚竹。煙銷日出不見人，欸乃一聲山水綠。迴看天際下中流，岩上無心雲相逐。

莊子曾說：隱士是精神上獨立於世的，是心有所願而自歸於隱的。在此垂釣的隱漁者，或許便是莊子言下的高潔之士吧！垂釣教會了他清心寡欲、靜心待物、守貞不屈，這是多麼珍貴無價的一船魚貨呀！

江水依然滾滾東流，老翁依舊弓著背，坐在岸邊垂釣。他不單單只想釣起滿船的魚鮮，更想藉著眼前這一流清淺，釣出他所企盼的反璞歸真。

「原泉混混，不舍晝夜」，淙淙的水聲和著老翁的漁歌晚唱，款款譜出了一曲屬於他的《陽春白雪》，江水承載著他嘹亮的歌聲，繼續悠悠地流向未知的遠方……